在九襄看梨花
来源: 更新时间:2024-04-15 11:12:23 作者:乔叶
梨花在九襄,九襄在汉源,汉源在雅安,雅安在四川。雅安,这个地名以前从未听说过,在我的视野里,这是一片沉默的地域。但是到了雅安才知道,原来在这片沉默的地域里,有许多名字一直都在我记忆里亮晶晶地闪耀着:安顺场,大渡河,大熊猫……
这次笔会的日程里,梨花本来只是个附属项目。也就是从此地去往彼地时随眼一观的路边风景,是搭配主食的一道配菜。因我到得早,闲暇就比别的客人多了些,于是路过九襄歇脚的时候,便在一个茶馆停了足有小半日。那个茶馆周围漫山遍野全是梨花,于是,就看梨花。
其实沿路已经看到梨花了,先是一株,两株,三株,然后是四五六七株……到了这里之后,梨花便蓦然成了一坡一坡。视线所及,全是梨花。“忽如一夜春风来,千树万树梨花开。”这是用梨花来描述大雪,可是用什么来描述梨花呢?用大雪么?不,在这温煦的春光下,不适合用清冷的大雪。那就还用梨花自己来描述自己吧,只需把“忽如”改成“忽然”:“忽然一夜春风来,千树万树梨花开。”
这不是我第一次见梨花。豫北平原那么肥沃广袤,自然也生养得了这并不娇惯的梨树。但那样的土地被定格了几千年,几千年来,就种着玉米、小麦、棉花等这些和日常生计息息相关的物事,这些物事,意味的要么是粮食,要么是衣着,都是最实惠最实在最实用的生存必须。苹果树,杏树,桃树,梨树,这些果树偶尔也可见,却都算得上是奢侈——和衣饭相比,水果可不就是一种奢侈?而在九襄这里,这梨花,这香雪海一样的烂漫梨花,更成了对中原的土地而言难以想象的一种奢侈:大醉似的奢侈,狂欢似的奢侈,童年似的奢侈……这是奢侈中的奢侈,如最让人不管不顾的毫无理性的爱情。
梨城,这是九襄的另一别名。因了这些梨树,九襄便春是花园,夏是林园,秋是果园,冬是庄园。而此时正是最肆意的花园季。于是房前,屋后,田野里,阡陌间,白锦素缎,玉树琼葩,梨花就这么开着。我在梨花中慢慢地走着。来看梨花的人不多,也不少,他们也是那么慢慢地走着,说着闲话,唱着歌儿,偶尔拍张照片,在某棵树下一站就是半天,不知道为了什么就忽然绽放出一阵大笑……忽然,我再也不想按照日程往下走了。我想在这梨花里待下去,待下去,被她的纯净淹没,被她的缤纷淹没,被她的奢侈淹没,直至被她的凋零淹没,然后又被她的累累果实淹没。——被她的整个儿生命历程淹没,然后在她的淹没中,像一朵梨花那样活着。
这脆弱的梨花,温柔的梨花,稍纵即逝的梨花,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根基的花朵,如果不是能够结出果实,简直都没有盛开的理由。——可是,她开得是多么美啊。她的脆弱、纯净、温柔和稍纵即逝都是多么美啊。这些美,不就是她盛开的最强劲的理由么?人这一辈子,除了去吃充饥的果实,不也应该这么看看花么?甚至吃果实的最本质的目的,不就是为了好好地看看花么?
吃梨,是好的。和吃梨相比,看梨花,也许是更重要的。所以,我这么久久地、静静地看着这些梨花。我知道,我不仅仅是在看梨花。这世界上所有那些和柴米油盐酱醋茶无关的美丽事物啊,她们都是另一种形式的梨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