戴假牙的人
来源:《散文》(2015年10期) 更新时间:2023-08-17 15:58:00 作者:李存刚
他站在床头,身体前倾,双肘支在床头架上,双手握着躺在床上的那个人的脚踝,以免在我解开夹板时发生摆动。看着我开始动手解夹板,他便裂开嘴,嘿嘿笑了两声。为了保持双手的平衡,他嘿嘿的笑声显得短促而僵硬,像石子漂过水面,像肺病患者无力而轻浅的喘息。我坐在床沿,听见他笑,抬起头来,一眼就撞见他满嘴整齐却色彩斑驳的牙影。
“那你说咋办好哇?”戴假牙的人问。话音未落,床上躺着的那个人的喉间便发出嘤嗡声。起初是含含混混的话语声,说着说着,就变成了低沉的悲哭。我从他们的话语里大致知道了,她哭是因为她的腿伤,也因为刚刚来了又走了的小儿子。
床上躺着的那个人是戴假牙的人的老伴。他们生有两个儿子。大儿子初中毕业后便去外面打工,老两口每月按时收到大儿子寄来的汇款,却从没听大儿子说过在外面干什么活计。后来有一天,他们突然接到一个远从河北打来的电话,说标准的普通话。电话听筒被老两口换了几次手,才终于听明白对方是在说他们的大儿子。老两口这才知道,大儿子竟一直瞒着他们在河北的某家矿山下井。挂了电话,老两口相互呆望着,许久之后,猛地抱在一起。她开始失声痛哭,而他则是紧紧搂着她,任老泪在脸上无声地肆意纵横。小儿子勉强上完了高中,一毕业就叫嚷着也要外出打工,他们阻止不了小儿子,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,他们已体会过一次,延绵的绝症一样至今未愈。老两口商量了半天,战战兢兢地同意了小儿子的要求,但也同时提出两个条件:他们要跟小儿子一起出去;打工地点最远不能超过成都。老两口知道省会成都——那里不会有矿井让小儿子去下;即便有,在他们的视线里,小儿子想去也是不大可能的事情。随后,他们便跟着小儿子到成都租了房子。小儿子去了离出租屋不远的工厂,老两口则去了出租屋旁边的一家餐馆,他帮厨,她打扫卫生。后来的一天晚上,餐馆已经打烊了,她在地上洒了洗衣粉水,然后举起拖把拖地。快结束的时候,她的左腿突然被墙角的凳子绊了一下,右腿站立不稳,身体一扭,伐倒的老树一般重重地摔倒在地……我见过的打工受伤的患者不胜枚举,但像他们这样,把自己逼迫成打工者的,绝无仅有。若把他们的事转述给别的打工者听,想必也是同样诧异和惊奇的。
她收起哭声,开始假设:“如果两个儿子都在,她现在就用不着心焦了。”她说的大约是在医院里的花费和陪护问题。
这时候我已为她换完了药。我站起身,戴假牙的人便走到床边,拉住她的手,扶她从床上坐起来。他一边扶住她,一边凑到她耳边,附和她的话:“是噻,只母鸡孵出一窝鸡仔,这只不叫那只要叫么。”她扭过头去,死死地盯着他。对这么一句既好气又好笑的话,她显然是准备不足,盯了没一会儿,便忍不住扑哧一声,破涕为笑了,随即又努起嘴,摇摆着身体挡开了他的手,气呼呼地躺回床上去。
戴假牙的人也不再坚持,索性收拢双手,站在一旁看着她顺利躺下,就又嘿嘿笑着,转过身去端起床头柜上的那只铝制茶盅,浅浅地押了两口。却没即刻咽下,而是紧闭了双唇,不断甩动着下颌,左边一下,右边一下,两侧脸颊随之鼓起圆圆的小包。小小的病房于是弥漫起浓烈的酒气。
见他没理睬,竟独自喝起了酒,她长长地叹了口气,又一次开始了回忆。她总是习惯了回忆。刚入院的时候是在我的引导下回忆腿伤的经过,后来渐渐就回忆起更久远一些时候的事。在她的回忆里,戴假牙的人是当然的主角,也有一些事情看不出与他有任何关系,但在她汹涌的回忆最后,她总是曲里拐弯地与他扯到一起。
戴假牙的人喜欢喝酒,从他们结婚的时候就喝。没喝的时候,他是一个好人,一喝多了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,家务和孩子都留给了她一个人不说,手里还没轻没重的,一点也不知道心疼人。她说。就在她开始滔滔不绝的时候,戴假牙的人喉结滑动了一下,吞咽发出清脆的咕哝声,然后快步跑到床头边,打开壁柜,扯了扯我的白大褂,将柜子里的大酒缸指给我看。他跑动,扯我的衣角,指酒缸给我看,都是快速而无声地进行的,仿佛戏台上被人指挥的木偶,他这么做不过是为了配合她的讲述。
我特别注意到了她的表情。尽管刚刚哭过,她的脸此刻却是出奇的平静,似乎她所说的一切是别人的事情,她要做的就是把它讲述出来,给我这个毫不相干的人听。叫人不由得想,如果换到别的任何地方,她也一定会将她的话讲述出来,不管对方是谁,她所需要的就一点——要有听众。
她说的最多的是他的父母:他刚满周岁,父亲便被镇压了。因为他的父亲是个土匪头子。也喜酒,喝多了就吆喝手下去抢人,遇上接亲的人家,便当然地把新娘子抢到土匪窝子,一次次,自己做主当上了新郎——这样的人也活该被镇压,她强调——他的父亲被镇压之后,时代是当然地变了。母亲带着他改嫁到了另一户人家,接着生了四五个孩子,因此他在家里总是抬不起头。小时候是,她嫁过去后更是。以前对他不好就算了,没想到对她和孩子们一样不好……每每说到这里,她一向平静的讲述总会生出些许波澜来。提到他的母亲,她用的是“他妈”,怎么听起来都像是在咒骂;与此同时,她的双眼咕噜一下瞪得浑圆,控诉似的盯着他的脸,这更加加深她是在咒骂的印象。事实上,她所谓的他母亲的不好,极有可能是天底下所有婆媳之间都可能存在的嫌隙,与他的亲生父亲是什么人毫无关联。但她斩金截铁地认定了有。“如果他父亲不去当土匪,就不会被镇压,他母亲就不会改嫁,他在家里就不会受那么多的气。”她说的似乎很有逻辑,也完全称得上蛮不讲理。
这时候,戴假牙的人嘿嘿一笑,又开始说话了,声音也突然变得很大,却不是顺着她的话说的,也没管她还沉浸在回忆里,是否还有更多的话要说。他先是将拇指和食指伸入裂开的嘴角,掐住上方的门牙轻摇了几下,又将下颌尽可能地下拉,露出口腔尽头的大牙。看到了吧,基本上都是假牙。他说。我笑了笑,一开始我就注意到了他的牙,他的话不过是印证了我的判断而已。他接着讲起戴假牙的经历:最开始的时候,只是门牙旁边的一颗有些松动,去找医生看,牙医却首先拔掉了他的门牙,其他的牙追命似的,也跟着就松动了,于是只好全都换上了假牙……他的话既简洁又准确,语速却出奇的快。说完,戴假牙的人便静静地看着我,又是嘿嘿一笑,同时大张了嘴,露出整齐却色彩斑驳的牙影,左侧的嘴角朝向她的方向接连扯动了几下,他的笑因此显出了些诡异。我看着他,也跟着笑了起来。我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一种阴谋得逞后的狡黠和轻松。
我们都没再说话。眼前的一切,我们早已心照不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