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条大河波浪宽
风吹稻花香两岸
我家就在岸上住
听惯了艄公的号子
看惯了船上的白帆……
这是我母亲喜欢的一首歌,因为喜欢就天天唱。她这么一遍一遍地唱,就像是在反复播放一张留声机的唱片,而且还是只有一首歌的唱片。我总担心唱针会把唱片的沟槽划得很深,那样子唱针就会在同一条沟槽里兜圈子,或者什么时候不高兴了,就自己气鼓鼓的断在沟槽里……这种担心是多余的,我的母亲毕竟不是留声机,留声机时不时会被唱针卡住,一旦卡住就再唱不下去。我的母亲不会,她只要能张嘴说话,那就是要唱歌的。
事实上,这世上有许多的河,人家唱的是哪条河,她不管。但是,我的母亲唱的肯定是我们村外的那条河——大渡河。如此这样,我就想:她到底有多爱她的家乡?
说我母亲的家乡,其实也是我的家乡,那是一个不太大的村庄,多少年来被叫作丁家坪,在汉源县小堡乡政府的登记册上写的是丁家村。丁家村在我的心里就跟是它的学名一样,我们还是习惯说自己住的村子是丁家坪。原来一直没有想明白,整个村子里明明是牟姓占了一大半,姓丁的没有几户人家,可是还是要被叫作丁家坪,难道就不能叫作牟家坪吗?
村庄就坐落在大山脚下,前面有大渡河蜿蜒流过,像是一条护村河。河与村庄之间又有一条长长的堤坝,堤坝环护在村子的外面,两条防线实际上是相互牵制,长年累月的对峙,让外人看来,它们已是相互依存。那河对岸的108国道,因为与村庄中间隔着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渡河,就远远地挡在外面,那可是往外面世界去的通道。即便对村子以外的事情了解甚少,但也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,很大。远远地望着,心里就会生出一些憧憬。
堤坝内是大面积的田地,村里的房子大多建在比较靠近山脚一线,我的家就在那里,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房子中间。按理说,没有合适的位置,是看不到我家房屋的。但是,对我来说,无论什么位置,怎样的角度,我都能准确无误地想到它的位置,以及房屋周围的许多细节,比如我家晒楼旁边的核桃树,还有房屋后面小门上的瓦槽口长有一棵肉嘟嘟的植物,每年都要开一些小红花……
人站在村子后面的山上,从高处瞰视,就会看出村庄所在的地方,实际上是大渡河的冲击扇。若是根据河床的概貌,追溯一个村庄的成因,可能要回到许多年前,岩石、土粒受风化作用与山体剥离,被水流挟带搬运,在峡谷出口宽阔平坦流速缓慢的地方沉淀,形成冲击扇。从这一点又想到,在习惯上把一个村子不叫“村”,要叫成“坪”,这是不是“先人”的满足感作祟,区别于那些山上的住户,这是明显的优越感。不管怎么说,这里的土地肥沃,确实是适宜居住。而那些被称之为“先人”的人们,现在不过是背后山上的老坟,那还是一个宠大的家族,至今还和活着的人紧密相关。一到过年过节,家家都想着自己家的“先人”,烧点纸钱,燃几支香,说一些夙愿,日子好像就是这样一天比一天好的。
当年,我坐河这边的堤坝上,远远地望着,望着河那边的公路,还有那些跑在路上大大小小的汽车。那些汽车都是在不停地跑,不停地跑,偶尔它们在路边捡了人,偶尔又把人扔在路边,我总是看到有人被捡上去,又有人被扔上来,再捡上去,再扔下来……那个,他们这是要去哪里?又是从哪里回来的?
我自觉没有去过太远的地方,就对面公路,我往南最远去到石棉县,我的父亲在石棉矿工作,有时候会去我父亲那里,但我自己是不知道下一次去又会是什么时候。往北,我去过成都,因为我的爷爷生活在那里,奶奶不在了,我们隔很长一段时间就会去看爷爷,那个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去,总觉得每一次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。可是人家都说我已经走得够远了,他们哪里知道南有比石棉县更远的地方,北也是还有比成都更远的地方,我不说,是因为我确实不好意思,怕说了欲望就会野草一样疯长。因为不说,慢慢我也觉得自己没怎么走出去过,偶尔去一次石棉离我们最近的场镇——大冲,偶尔还去一次我们汉源的县城,不管去哪里,我都会心花怒放。
不管去场镇还是去县城,光凭走路是走不过去的,就必须得渡船。
只有生活在丁家坪的人才会清楚,洪水期摆渡用的是大船,通常需要两个人划桨,船尾处还得有一个专门的撑舵人。这样的船一次能坐二三十个人,有时候多出几个人,也就一哄而上的,不但不听招呼,就是撵也撵不下来。夏天过后的枯水期,摆渡就不用大船了。船家喊几个人合力把大船推放在岸边的沙滩上,河水慢慢就退得远远的,就跟它是自己从河里面爬出来似的。村子里的孩子都有过的生活经历,风和日丽的秋天,我们在搁浅在沙滩上的大船里玩沙子,扮家家。说不好就遇上船家来补船,看他们先比着缝隙削木楔,将它们敲进大的缝隙里去,再将沥青化了淋进小的缝隙里,空气中沥青的味道和木头的香气纠缠在一起,很容易就进入到我的记忆中去,这样的记忆怕是终身难忘。那河面上的小船很小,它不能因为是枯水期就变大,本身也坐不了几个人,就不需要更多的人,一个人就可以把船划到对面去。
河面上每天都有船经过。
我敢肯定,不管是大船还是小船,河面上所有的船只都没有白帆,即便是别的颜色的帆,也是没有的,就是说这里的船不用帆的。在母亲唱歌的时候,我在想什么样的河上,什么样的船是有帆的,因为没有见过海,想象会天马行空,不切实际。至于船工的号子,那是有的,只不过我当时不太留意,倒是记得村里修河堤抬大石是要喊号子的,还有将船从下游拉到上游,那也是要大声喊的,至于两种情况下喊的是不是一样的,这个我就不清楚了,确实是没记住。
其实,我不太想写大渡河在夏日的蛮横。对于自幼生活在这里的我,它的年纪比我外婆的年纪都还要大得多。不管出于什么原因,我都不大愿意说它有哪里不好。当然,我是在大渡河里遭遇过危险的人,还是因为自大和自不量力,光凭有过人的胆量,就从堤坝上跳入湍急的河水中,结果一入水就被呛到,也不知道水是从嘴里灌进鼻腔里,还是从鼻子里灌到嘴里,接着又是几个浪劈头盖脸地打过来,就好像是有人在上面使劲按着我的头,很用力地把我往水底下踹。我本身就不太会游泳,瞬间就方寸大乱,在水下还踩不着底,恐惧吞噬了生的希望。我能活着从河里爬起来是奇迹,我是这样认为的。回想当时的情景,河坝上坐有人,还不是一两个。我应该呼救的,但我当时竟然不知道求救。我不记得是怎样撞在河堤上的,然后又是怎样像壁虎一样攀在堤坝壁上的,反正我又活回来了。在那个过程中,肚皮和膝盖处被堤坝刮伤好几块,还有血珠不断往地外渗……因为怕被母亲知道,这事就隐瞒了,可能是后怕,整整一个夏天都打不起精神。
河里的水自顾自地流,地里的庄稼死命地往各种好里长。
春天的麦浪,秋天的稻谷,与村舍相辅相成,风在河畔地里撩起动静,空气中从早到晚飘着丰收的气息。秋天才来,冬天好像跟屁虫一样紧随其后,秋天也就只好快马加鞭,有走马看黄花的节奏,速速地黄了村里村外的树叶,熟了地里的稻穗,就被冬天急忙忙地踹出村庄。春天里和夏天里那些绿的草,艳丽的花,分分钟就枯了,心急火燎地开始孕育种子。山上那些在秋天里收过棒子的包谷地,包谷杆还站在地里,叶子垂挂在杆上,早已经没有碧绿的颜色,仅有的水份在秋里已经流失得干干净净,现在的样子像是被烟熏火烤了似的,还形如才燃过的纸片,大有风一吹就会飞出去的架势。山里的风从来就不稀缺,从河谷里吹来的风,穿过枯槁的玉米地,干枯的包谷叶并没有随风飞走,还和着风在地里飘动,相互摩擦弄出细碎的声响,像是夏天的雨打在叶片上的声音,又像是隔着树林有瀑布。各种植物的种子随势而起,高高低低地在空气中徐徐飞舞,落在土里,等到来年的春天就会发芽,苗长出来才能显出它应该有的样子。
冬天的大渡河再瘦也是大河,即便已经花上一个秋天,再加上一个冬天,它都不可能变成小河,这样的季节不过是它的休养期,一旦进入春天,它又蓄势待发。
“如果这个时候去对岸,绝对不会比夏天的时候容易。”我是这样想的。可是我没有说出来。我还想说:“再长的冬天,大河也不可能变成小河。”我还是没有说出来。
那个坐满石头的河床,怎么看都像是一条巨大的孵化场,旁边就趴着一条大虫,让人不知道它的头藏在哪里,担心会不会突然就钻出来,张开大嘴就把人给吃了。这事情要这样想,就怪吓人的了。事实上,村子里有人莫名其妙就不见,大概就是被什么大虫吃了。没人这样说,但是我是这样想的,要不然好好的一个人,怎么说没就没了呢?如果真的有大虫,那它可能在水里,也可能在背后的山里,危险可能在前,也可能在后。恐惧一旦有了,就在心里,捂都捂不住。
我想要走到河对面去。
时常觉得我从来都没有走出去过,面前那么大的一条河,我怎么可能走得出去?如果不是我的母亲时常提醒,我以为自己从生下来就没有离开过这里。既然还是觉得没有走出去过,那就是走不出去了,也就不走了,一辈子老老实实地呆在这里,哪也不去,连给我船坐到河对岸都不要去。
想象从来就没有停止过,我还是想离开。前面有河走不出去了,我就往后面走,往山里面走。村子后面的山上有许多大洞,新洞是村里人淘沙金挖的洞,被全村人称为“金洞子”,旧的山洞就不知道是怎么来的,反正我记事以来就有的。我觉得那个是可以住人的,就这么反复想,反复计划,还是会犹豫。我十分佩服班上有个女生,她还真的就离家出走了。我敢说她是去少林寺了,都晓得她有天大的仇恨,她说过要去少林寺学功夫,回来要杀她后父。我又没有仇可报,但我还是想离家出走,终因胆小和怕母亲伤心,事没成。
河对岸的汽车,还是一口不喘地在路上跑着。那些坐船过去的人,也有不坐车的人,他们骑自行车,还有要走路的,他们都很厉害。看见和听见的人都会说“好凶”,我听着就像是在说“英雄”。那些无所畏惧的 “英雄”气质很具有传染性,不断的有人从这里出去,有的回来了,有的又没回来。看着他们,我得出一个结论:这里最不缺少英雄。
童话都是骗人的,这里没有王子,也没有公主,只是一个平常的村庄,住着一些看似平常的人。但是我知道,除我以外,他们个个身怀绝招。还深藏不露。我明明看到,有人把时间揉碎了,种在田里,种在地里,然后季节就疯了似地长出来,长得比我的年龄还快。
我就想快点长大,长大了我也会是一个有异能的人。